帆楼周围是衡山路、永嘉路、高安路,再走远几步的康平路,有我们一起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 | 郑宪
帆楼是我为它取的名。
帆楼的外观是米黄色的墙,延伸约百米,东端身形扩展,西端慢慢变窄变扁,法式与西班牙式建筑风格的混搭,活泼,热烈,精致。整幢错落感的楼,参差高低,还有透气的两根一高一矮的烟囱。整栋小楼矗在同向的衡山路及永嘉路间,由东向西,上下三层,形如一叶黄色的船帆,破浪而行。
之前我曾担心,这帆楼该只在记忆里了,城市建设与更新的洪流,应已将其淹没,徒留一番失去的悼念。但走到跟前,竟还见它亭亭玉立。只是整个建筑身形似小了。像个人,历经岁月,步入晚境,会缩身,变矮,甚至,有点暗旧。
这是玄霄过去的家,小时候,我曾仰视它,觉得高大,在楼下,抬头看他家三楼向街打开的百叶窗和褐色屋檐。然后,伸手摁门铃——是个塑料红点的电子门铃,然后大门的锁会啪嗒打开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,这算非常奢豪的装置。我旋开绛紫色厚重的大门,步上一格格黑褐色的实木楼梯台阶,脚下响起充满年代感的咚咚闷响。至三楼,他家在楼梯转角后面一家。人一踏上三楼,他家的门已打开,玄霄或他母亲,站立门口,迎客到来。
八十年代初,玄霄离开上海。但我们有联系。几年前,我去美国,到北加州,他在内华达,和我电话聊:你来不来我这里?我问:你来加州不方便?他住的地方,深山密林间,景色优美,森林覆盖率高,人在天然氧吧里。他的居家面积大,有花园和迷宫似的屋,但房价比加州低廉许多。在美国的朋友说,他现在躲进深山成一统,遁世了,和他的淡泊性情适配。他有家事,无法来加州,我在美旅行时间紧凑,顾往他地盘,加州一圈朋友安排的活动都要歇菜。只能错过。彼此在电话里倾诉:遗憾了啊,遗憾。
然后,便说起他在上海住过的帆楼。他在电话里轻语,“是你起的名?噢,蛮贴切。”接下去,是长久静默。
和他初识,在一个小学一个班,他当过少先队中队学习委员。我们共同爱好乒乓球,隔网打过好多次,他对输赢很淡。接着,是动荡年代。小学毕业的一个日子,我们在学校外的高安路,阳光斑驳的梧桐树影下,挥手相别。从小他的天庭就光亮饱满,大脸盘红红,很福相憨厚。后来,我走进康平路上的中学校门。新生有11个班,在人流拥挤的教室走廊和他不期而遇,彼此喜悦而矜持:原来又在一所中学,尽管不同班。一天,在大操场,他出现在我身后,拍一下我的肩,发出第一次邀请:“来我家吗?”
中学毕业是七十年代初,我们又被分配在同一工厂,同一间宿舍。他分在金工车间,我分在高温的锻工车间。工种分配毕,一厂领导叫我到一边,说:有人要和你换工种,说他身体条件比你好,更适合重体力活。是玄霄。我感动。人生第一次被不是亲人的外人异常关心。我拒绝了,但感激他,要报答:请他到我们车间小澡堂洗澡——我的车间虽然脏、热、累,却有个独立锅炉,一个干净澡堂,池水常清绿,只对本车间人开放。他洗完澡,原本红红的脸更红润,一副心满意足,“享受啊。”说话时,他人站在滴水的湿凳上,一件件套上衣裤。
然后是他报答我:凌晨5点多,我们起床上早班。洗漱毕下楼。出门对面是老正兴饭店。他大步踏入,抢付我的餐费:一碗干挑阳春面,有葱花有油酱,喷香爽滑,一碗甜豆浆或咸豆浆,一根油条,一只菜包子或肉包子。一共两角左右。
学徒两年满师时,他独自闯荡了当年还很荒蛮的黄山,回来对我说:“五岳归来不看山,黄山归来不看岳。”恢复高考,在别人还懵懂时,他的录取通知已先抵达。他儒雅宽厚的外形蒙蔽了许多人——天生,就是个不甘于现状的开路者?
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夜晚,我们几个好友,一起往他住的帆楼。那天的心情都复杂。是一次特殊送别。他大学刚毕业,留校未及半年,便辞职出国,不日后成行。那时越洋万里迈出国门的事例极少,觉得难以想象。而安排他出国的,是他不久前病逝的父亲。
玄霄的父亲为上代知识分子,早年出国,船舶教授。再具体的身份背景,雾一样模糊。当年我们同学间,互不打听父母辈的如烟故往。因不少人的上一辈,说出来,会触礁到难以启齿的“历史问题”。他父亲去世前两年,一直躺在朝南的大屋内。阔高的屋内有张宽大的床,阳光时有射入,五斗橱上有龙飞凤舞状的玻璃镜。大床上的父亲,有时静睡,有时斜靠床头,满头华发,瘦削的脸,让一副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显得过大,还伴阵阵咳嗽。知道他父亲有重疴。所以当年一次次上门,心有不安。
行前的话语显得凌乱,他刚坐下和我们说几句,就被人呼出,脚无法着地。我见他脸上有努力释放的尬笑。有那么几分钟,我与他母亲独处。她当年是数学老师,慈和温善、姿态优雅的知识女性,话语轻慢,思路清晰:“玄霄不愿去呢,但父命如天。国外有他爸爸的一个老同学在等。”
当年,我们还面临一项托付:有空来看他母亲。他只有一个哥哥,比他矮小,印象中是个巧舌不实际的人,和他的沉稳慧智不同类。他离开时,最痛楚牵挂的就是孤孀的母亲。
故年复一年,我时常去帆楼,看望他母亲。但去看的时间间隔越拉越长。城市在翻新,帆楼在陈旧。步上木楼梯的咚咚声,像在听历史回响。先是见到帆楼对面,建起一幢崭新现代的新闻大楼。再后来,看到帆楼下的附近,建起漂亮雅致的地铁站。道路也在齐整拓宽,周围不断矗立一栋栋新楼。但体现老上海遗存的旧房子,也在新建筑间穿插呼吸,比如这帆楼,便顽强表达着过往的见证,虽然内里在隐隐溃散,像他的母亲,越来越衰弱。路边粗茁的梧桐树,树叶年年发,年年随风飘落。新与旧,在此互见。
他已无法回转。在异国,他先放弃了当科学家的憧憬,之后转行成华尔街一高级白领,投资经理人,意气风发地在纽约、在高档写字楼间穿梭。所有关于他的讯息正面而令人惊叹。但他的母亲依旧在帆楼,如一枚长长的铁钉,深深锤入老建筑坚硬的内核。他对我说,多少年了,始终无法说服母亲前往他在国外斑斓的世界。帆楼是她的根。“母亲不愿在外漂浮。”
千禧年到了,又一段长长的日子后,我再去帆楼,见他那一个人住的母亲。所有的门窗坚闭,一个憔悴的老者,一头雪白,额脸上深犁泥土似的皱纹沟壑,行路颤颤巍巍。再是语言的缓滞,思路的混沌,答非所问的经常。岁月的残酷伤害,到人的晚境,会加倍数扑来,而在他母亲身上,似尤重。更可怕的是,说起她曾经为之骄傲的儿子,时不时,一脸的不识与茫然。
我在越洋电话里呼唤:“你要快回来。”他说:“如果妈妈一定不过来,我回上海了!”
悲剧有时是注定的,但未料想会如此惊心。他越洋回家,万里飞行,在春节兴致勃然归帆楼。清晨的阳光很好,稍带寒意。而迎接他的,是前一夜,母亲在帆楼的家中,生命蓦然止息。
所有他给母亲寄来的钱,她分文未用,妥妥地安放好——她头脑清晰时写下了遗书,说明它们的存放处。之后,那两间宽大、高阔、有历史韵味的老屋,终是换了陌生主人。
那日,烂漫斜射的夕阳下,想拍几张帆楼的照片给玄霄,想拍帆楼周围的衡山路,永嘉路,高安路,再走远几步的康平路,我们一起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。通过网络和微信寄往,存念。再一想,罢了——这帆楼,这帆楼周围的景物,于他心里,一定刻骨地在,即便他住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深山密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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